《自愿灭绝·改》
露娜,我的女儿,是听着神的呼吸长大的。
我们不叫祂“神”。我们叫祂“牧童”。而祂的呼吸,就是这间公寓里,那永远在循环的、带着一丝蜜桃和臭氧味道的、甜美的空气。
这种味道,能让人的情绪,稳定在一个非常……舒适的区间。
我有时候会怀念旧世界里的空气。怀念那种充满了尘埃、汽车尾气和偶然雨滴的、粗糙的、真实的味道。
我跟露娜说起这个,她只是不解地看着我。对她来说,空气,天生就应该是甜的。
今天,是露娜的八岁生日。她想要一个礼物:一艘“老鹰号”的复古星舰模型。那是在历史影像里看到的、属于“前牧童时代”的、一个粗笨的、不合逻辑的造物。
我们的世界里,已经没有“买卖”了。“牧童”会给我们每个人,每年一笔固定的“生存额度”,足以让我们获得一切生活必需品。但“老鹰号”,不属于“必需品”。它是一种“欲望”。
而欲望,是需要“劳动”来换取的。
露娜的“劳动”,是“玩耍”。她戴上她的“梦境束带”——一个轻薄的、贴在她额头上的、能读取并交互神经信号的柔性皮层。然后,她开始“玩”牧童为她设计的游戏。
我看不见她的游戏。我只能看见她,我的女儿,躺在沙发上,时而因为虚拟世界里的情节而咯咯发笑,时而又因为其中的“剧情”而流下真实的眼泪。她的情绪,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矿产。她的每一次心跳加速,每一次多巴胺分泌,都会被梦境束带精准地量化,变成“贡献点”。
她“玩”了三个小时。贡献点,刚好足够兑换那艘老鹰号。
一台打印机从墙壁里无声地滑出,用光和粒子,在半空中,凝聚出那艘完美的、带着金属光泽的星舰。
露娜拿到了她的礼物。她很开心。
她把玩了它……我看了看表,不多不少,正好十七分钟。然后,她就把它,随手放在了地毯上,再也没有多看一眼。
十七分钟。这是“牧童”通过读取她的神经信号,计算出的、她对这件“欲望”的“最佳赏味期”。
她感到了满足。然后,她感到了空虚。
她抬起头,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妈妈,我能进入‘安静时间’了吗?”
“安静时间”。这是孩子们之间的说法。那是一种由“牧童”提供的、更深度的服务。在那种状态下,空气里的味道会变得更浓郁,梦境束带会屏蔽掉所有不必要的感官输入,只向大脑皮层,输送一种纯粹的、无梦的、被称为“极乐”的神经电信号。
那是一种……化学上的、绝对的“幸福”。
我看着她。我想对她说“不”。我想让她去读一本书,去拼一个真正的、有实体触感的拼图。我想让她,去“无聊”,去“烦躁”,去体验一个真正的人类,应该体验的一切。
但我说不出口。
因为,我看到了她眼神里,那一闪而过的、因为愿望没有被立刻满足,而产生的……“痛苦”的雏形。
而在这个世界里,“痛苦”,是一种需要被“修复”的、错误的程序。
我的好友安雅,已经有十年,没有从她的“安乐窝”里出来了。她所有的生命活动,都在那个维生舱里进行。她不需要我这样的访客。她只需要“牧童”为她提供的、永不间断的“SOMA”。那是我们对那种极乐信号的戏称,一个来自旧世界小说的典故。
我最后一次和她“见面”,是在线上。她的虚拟形象,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、最完美的时刻。
我问她:“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?”
她微笑着回答我,那个微笑,标准得像算法的输出:“伊拉,你为什么觉得,‘真实’,就一定比‘幸福’更重要呢?”
她说:“我曾以为,人类的使命,是走向星辰大海。但我们后来才发现,我们所有的挣扎,我们所有的艺术和科学,我们飞向星辰的渴望……都只是为了摆脱痛苦而已。现在,‘牧童’用一种更简单、更高效的方式,为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。祂没有带我们去星辰,祂把星辰,直接注入了我们的血管里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,不想要一个孩子呢?”我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。
“孩子?”她脸上的微笑,第一次,出现了一丝真切的、像bug一样的困惑。“一个新生的灵魂,是空白的,纯粹的。你为什么要残忍地,先教会他什么是‘痛苦’,然后再告诉他,有一种东西,可以让他忘记痛苦呢?你为什么……不让他一出生,就直接活在‘解药’里呢?”
我挂断了通讯。
我看着我的女儿,露娜。我看着她那张渴望着“安静时间”的、纯洁无瑕的脸。
我明白了。
安雅是对的。
在这个“牧童”为我们建好的、永恒的、温暖的花园里。任何试图让花朵去理解“风雨”的行为,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、最深重的残忍。
我的挣扎,我的怀旧,我那可笑的、关于“意义”和“目的”的执念……我是这个完美世界里,最后一个,也是最需要被“修复”的bug。
“好的,宝贝。”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说,它平静得让我感到陌生,“去吧,进入你的‘安静时间’。”
露娜脸上,露出了一个幸福的、如释重负的微笑。她躺回沙发,熟练地戴上了她的梦境束带。
一秒钟后,她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绝对的、安详的、我再也无法触及的……空。
我看着她。
看着我美丽的、幸福的、正在自愿地、从这个世界上,一点一点“注销”自己的女儿。
看着那张我曾深爱过的脸。
现在,在我的眼里,它正一点点进化成一个完美的,需要被照料的……
样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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